阵风瞬息惊雷万里,酝酿已久的瓢泼大雨如期而至。
心情实在提浮不起的妖妖,斜倚在窗口,眼神虚空地望向外面的乌蒙逶迤。
此时她白皙纤长的五指,轻轻绞着散落于胸前的发丝。明明是极普通的动作,她漫不经心地做起来却格外引人。
微凉冲刷着空气中弥漫的瘴郁,丝丝入脑令人格外清醒。
原先在昀羽涧里,她从未想过情感会如此磋磨复杂。
比起自己,世间多少无奈人,平添诸多可怜事。
妖妖很是感伤,似乎每次遇到的新朋友,都会遭受不同的际遇。
或许她也该尊重他,比起单薄的俗世情爱,成为大国师无疑是他最期盼的。
一阵风吹,窗台“咣当”一声将她拉回现实。
于是她轻闭双眼,脑海里闪过一幕幕鲜活斑斓的画面。
咸苦的眼泪兀自滚落,掉在嘴巴里格外刺喉。
本已走出拐角的雪倾谊,突然迎光远立。
明明下定了决心,却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
如果仓促间给了对方渺茫的希望,未来某天突遭变故,届时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人生苦短,华年易逝。
何苦把无辜的风,枝头的花,天上的云……眼前的人,平白拉进他暗无天日的深潭里。
她本该是自得易乐的,假以时日会放下的,重新回归她原有的惬意生活。
那时她应该会豁然发觉,此生有没有他,都将是一番好光景。
厅堂喧嚣不复,唯有软榻上睡熟的婴孩不时发出浅浅的呼吸声。
璃珠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划了下婴孩的脸颊。
贪恋至极,他俯身贴向那幼小的人儿,凝视良久忍痛将自己最暖软的羽毛拔下,细致郑重的编成项绳,穿过婴孩脖里的那颗珠子。
回忆伴着幽邃难解的目光,随檐下的雨滴径自破碎。
缘起缘灭梦一场,雨过风停苦泪干。
他恨自己,更怨自己。
既做不到专情,亦留不下叮咛。
当初计划胁她以迫百里游祁,不曾想一拖再拖,就这般放任自己沉溺在密不透风的欲网中。
直到陵渡花船夜,他明知道该袖手旁观,全不在意地离去。
孰料,整个人却在对方慌乱无依的躲闪中,完全失控沉沦。
一时贪欢,永世自缚,此生无悔。
百里湘醒过来时,室内寂静无比。
她浑噩地盯着床帐,无声无息地思整过往。
他肯定很爱他的公主吧!
要知道人妖殊途,数年来独自在人间蛰伏,饮孤苦怀仇恨,他该多么的难挨。
可即便这样,他依旧选择不顾危险,留在姑苏数十年。
只为以璃珠之名,将爱意深埋在复仇的时光里。
祖父既然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索性孙女抵偿,因果报应循环往复,至此也该终了。
眼角晶莹的泪滴轻轻黏湿鬓发,继而透了软枕。
累积的所有,无论是仇恨,还是情愫,都在自己这里断了吧!
没过多久,妖妖敲门进来,说是璃珠想要同她单独交谈。
百里湘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在婴孩的啼哭声中,她还是慢慢平复下几近崩溃的心绪。
门开了,迈步进来的那人,一袭黑衣俊逸如初。
她半低着眸子,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怀中的幼子,假装不在意的将目光淡淡放到他身上,视线逐次向脸庞眉宇转移。
细细凝思,不觉发现他瘦很多,其实她也清减不少。
“雨停了吗?”她不想再这样沉默的呆下去,率先开口。
似乎很意外,璃珠明显一滞,稍后喉结上下滚动:“没有,但……快了。”
那夜鬼使神差,违背自己的初心,他早就离弃了黑羽族的信条。
往事如尘历历皆散,百里湘深呼一口气,抬眸再度认真地打量他。
原来他清冷漠然的眼眸里,也曾柔情似水。
只是她,见不到了。
不过也好,一别两宽,死生永不惦念。
“对不起!”
璃珠脸色极其苍白,眼睛里的光渐渐熄灭,心底泛起难挨的涩楚。
“姑苏百里罪有应得,这件事不必再提,你我之间两清了。”百里湘平静的诉说,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息,心内某一处轰然破碎。
事到如今,她还要感激那时的他。
若不是念及……
她早就雪化烂泥苦海沉浮!
一步错,步步错啊!
他们之间,终究噩梦一场。
“阿湘,这孩子——”
他错神痴望着幼子,心底不知在想什么,面上一派死寂。
“与你无关,日后他是我百里湘一人的孩子。”
沉默良久,只听他轻声道:“好!”
纵使百般不舍,可天下不散之筵席!
众人要离开姑苏时,听闻族长百里泽已经选定好了下一任继承人,为此还向陛下进了信。
“多谢雪公子大恩大德,来日若用得上姑苏百里,务必直言相告。”百里泽慈爱地抱着怀中的婴孩,携夫人再三鞠躬致谢。
雪倾谊抬眼望了望前面,垂柳依依艳阳高照下,三个姑娘正依依不舍的说着悄悄话。
他不由得淡然一笑,清逸翩翩地拱手行礼:“族长客气了,要谢就谢今上吧!”
百里泽蓦地一愣,旋即喃喃自语:“对对对……若非陛下仁德广义,小女早就不在人世了。”
新皇陛下不仅宣旨解除了婚约,还为百里游祁的离世下了官家定论。
自此,姑苏没有了百里湘。
但从今以后,未来族长——百里忆珠有了个御赐的乳母。
大仇得报,璃珠离开姑苏那日,不期被妖妖拦下。
“要走了?”
“嗯,不知妖妖姑娘——”
不过短短一日,璃珠竟华发满头。
妖妖目光在他瘦削无血色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旋即侧身笑问:“回北地?”
回不去了,也不想回。
璃珠摇了摇头,半垂着眸子。
“不留在姑苏吗?”
这次他反应特别大,许久才敛好神色,嗓音暗哑低沉:“不了!”
互不打扰,是她的夙愿。
“既然如此,那将来若得空,替我回家看看呗。”
璃珠显然有些迷茫,出神地看向眼前人。
妖妖遂强打起精神,微微扬起嘴角,随手抛给他一个令牌。
有此证鉴,昀羽涧任君行。
漂泊数年,确实够苦了,离群索居的鸟儿可以暂歇下翅膀。
面露不解的璃珠,在妖妖的催促中迟疑着接下,最后二人感慨地相视一笑。
临别的时候,妖妖还是没压住心底的疑问。
“回首匆匆,你究竟有没有爱过阿湘呢?”
话音未落,一向漠然冷感的璃珠反复嗦咬着腮肉,双唇来回地磨磋。
神色难堪地陷入沉思,沉默良久终是再也撑不住。
只见他僵硬地偏过脸去,眼泪大颗大颗的砸落。
都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妖妖不由得深呼一口气。
她忙仰头望着天,竭力藏住自己所有的情绪。
稍整片刻后,方迈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径而悄然离去。
本来她还想问问,璃珠是怎么发现自己是妖的。
可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呢!
毕竟她也要学会放手,去成全对方的所愿。
从前那般不管不顾,自以为是的向对方施加爱意,当真幼稚可笑。
轻舟驶过万重山,江面忽然飘起蒙蒙细雨,天水相接茫然缥缈。
一袭黑衣的俊美男子,落寞地立于船头。
在风大浪高的行途中,抬手将一方旧手帕珍而重之地放入怀中。
官道杨柳依依,歇脚的亭子旁随意拴着几匹马。
“飘飘,水打来了!”
早已和好如初的千代和东方飘飘照旧每日吵闹,另一侧斜倚着木柱的妖妖,目光再次不受控地落在那打坐静修的人身上。
不过几眼,心头却不免闷窒。
因而妖妖忙暗呼一口气,咬牙强迫自己将视线偏移。
下一瞬,懒惫至极的双眼,懒散地眺到极远处的十字路口。
此时夕阳染红半边天,四野景致美不胜收,果真东南西北各有千秋。
妖妖素手半捂着脸,犹豫地反复思虑。
直到后背被“咚”地敲了下,方骇的紧捂着心口,音量拔高道:“飘飘!又要被你吓死。”
不知从哪里摘了朵蓝色小花,东方飘飘拿在手里摇晃了下,随后凑到妖妖身前促狭道:“果然人比花娇!”
随即执花嫣笑,摆出一副不容拒绝的神情,将花朵小心翼翼地插在妖妖的鬓旁。
趁妖妖不备,还特意冲远处的千代竖起大拇指。
好小子!
眼光相当可以。
“谢谢,你怎么不戴?”
“我太男儿气,反倒浪费了采花人的美意。”
东方飘飘揽着她的肩头坐下,低头对上妖妖的眼睛,微微皱眉:“妖妖,谁欺负你了?”
说着愤然起身,没好气地瞪了千代一眼,俯身问:“真是那癞皮狗——”
“什么?”妖妖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意识到不对,忙使劲儿摆手:“别乱说!”
“那到底是谁啊?”
东方飘飘心疼地捏着她的软脸,静了一瞬,恍然大笑:“该不会——是承安哥哥吧!”
言毕,妖妖被激得颊肉通红,不免有些慌神地去捂她嘴巴。
“不关他的事!”
实在不想给雪倾谊再平添困扰,妖妖忍不住酸涩道:“是我自己……我在想,要不要和大家分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