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军军道:“不知道。”
南宫洪道:“他说他去找你,但他看到你时,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杜军军道:“因为他找的根本不是我!”
南宫洪点点头,道:“不错,他找的当然不是你,但他找的是谁呢?──东条黯然?小翠?他若是找这两人,为什么要说谎?”
×××
风更大了。
黄沙漫天,野草悲泣。
苍穹就像一块镶满了钻石的墨玉,辉煌而美丽,但大地却是阴冥而悲怆的。
风中偶而传来一两声马嘶,却衬得这原野更寂寞辽阔。
杜军军慢慢地在前面走,南宫洪慢慢地在后面跟着。
他本来当然可以赶到前面去,可是他没有。
他们两个人之间,仿佛总是保持着一段奇异的距离,却又仿佛有种奇异的联系。
远处已现出点点灯光。
杜军军忽然缓缓道:“总有一天,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
南宫洪道:“总有一天?”
杜军军还是没有回头,一字字道:“这一天也许很快就会来了。”
南宫洪道:“也许这一天永远都不会来。”
杜军军冷笑道:“为什么?”
南宫洪长长叹息了一声,目光凝视着远方的黑暗,缓缓道:“因为我们说不定全都死在别人手里了!”
宫本慧子伏在枕上,眼泪已沾湿了枕头。
直到现在,她情绪还是不能恢复平静,爱和恨就像是两只强而有力的手,已快将她的心撕裂。
南宫洪、杜军军。
这是两个多么奇怪的人。
草原本来是寂寞而平静的,自从这两个人来了之后,所有的事都立刻发生了极可怕的变化。
谁也不知道这种变化还要发展到多么可怕的地步。
这两个人究竟是谁?
他们为什么要来?
想到那天晚上,在黄沙上,在星空下,她蜷伏在南宫洪怀里。
南宫洪的手是那么温柔甜蜜,她已准备献出一切。
但是他没有接受。
她说她要回去的时候,只希望被他留下来,甚至用暴力留下她,她都不在乎。
但是他却就这样让她走了。
他看来是那么狡黠,那么可恶,但他却让她走了。
另一天晚上,在同样的星空下,在同样的黄沙上,她却遇见了完全不同的人。
她从没有想到杜军军会做出那种事。
他看来本是个沉默而孤独的孩子,但忽然间,他竟变成了野兽。
是什么原因使他改变的?
只要一想起这件事,宫本慧子的心就立刻开始刺痛。
她从未见过两个如此不同的人,但奇怪的是,这两个人竟忽然变得同样令她难以忘怀。
她知道她这一生,已必定将为这两个人改变了。
她眼泪又流了下来......
×××
房顶上传来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她知道这是她父亲的脚步声。
宫本藏木就住在他女儿楼上。
本来每天晚上,他都要下来看看他的女儿,可是这两天晚上,他却似已忘了。
这两天他也没有睡,这种沉重的脚步,总要继续到天亮时才停止。
宫本慧子也隐隐看出了她父亲心里的烦恼和恐惧,这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
她自己心里也同样有很多烦恼恐惧。
她很想去安慰她的父亲,也很想让他来安慰她。
但宫本慧子是严父,虽然爱他的女儿,但父女两人间,总像是有段很大的距离。
三姨呢?
这两天为什么也没有去陪他?
宫本慧子悄悄地跳下床,赤着足,披起了衣裳,对着菱花铜镜,弄着头发。
“是去找三姨聊聊呢?还是再到镇上去找他?”
她拿不定主意,只知道绝不能一个人再耽在屋里。
她的心实在太乱。
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阵很急的马蹄声自牧场上直驰而来。
只听这马蹄声,就知道来的必定是匹千中选一的快马,马上骑士也必定是三菱集团的高手。
如此深夜,若不是为了很急的事,绝没有人敢来打扰她父亲的。
她皱了皱眉,就听见了她父亲严厉的声音:“是不是找到了?”
“找到了郝明珠。”这是云在天的声音。
“为什么不带来?”
“他也已遭了毒手,郝师傅在四里外发现了他的尸体,被人乱刀砍死。”
楼上一阵沉默,然后就听到一阵衣袂带风声从窗前掠下。
蹄声又响起,急驰而去。
宫本慧子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恐惧,郝明珠也死了,她见过这态度傲慢、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昨天他还是那么有生气,今夜却已变成尸体。
还有那些马师,在她幼年时,其中有两个教过她骑术。
接下去会轮到什么人呢?南宫洪?云在天?松下见男?还是她父亲?
这地方所有的人,头上似乎都笼罩了一重死亡的阴影。
她觉得自己在发抖,很快地拉开门,赤着足跑出去,走廊上的木板冷得像是冰。
三姨的房间就在走廊尽端左面。
她轻轻敲门,没有回应,再用力敲,还是没有回应。
这么晚了,三姨怎么会不在房里?
她从后面的一扇门绕了出去,庭院寂寂,三姨的窗内灯火已熄。
星光照着苍白的窗纸,她用力一推,窗子开了,她轻轻呼唤:“三姨。”
还是没有回音。
屋里根本没有人,三姨的被窝里,堆着两个大枕头。
×××
风吹过院子。
宫本慧子忽然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她忽然发现这地方的人,除了她自己外,每个人好像都有些秘密。
连她父亲都一样。
她从不知道她父亲的过去,也不敢问。
她抬起头,窗户上赫然已多了个巨大的人影,然后就听到松下见男厉声道:“回房去。”
她不敢回头面对他,三菱集团中上上下下的人,无论谁都对松下见男都怀有几分畏惧之心。
她拉紧衣襟,垂着头,匆匆奔了回去,仿佛听到松下见男对着三姨的窗子冷笑。
×××
用力关上门,宫本慧子的心还在跳。
外面又有蹄声响起,急驰而去。
她跳上床,拉起被,蒙住头,身子忽然抖个不停。
因为她知道这地方必将又有悲惨的事发生,她实在不愿再看,不愿再听。
“......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想起杜军军说的话,她自己又不禁泪流满面。
她忍不住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生下来?为什么要生在这里?......”
杜军军的枕头也是湿的,可是他已睡着。
他醒的时候没有哭,他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再流泪。
但他的泪却在他睡梦中流了下来。
因为他的良知只有睡梦中才能战胜仇恨,告诉他今天做了件多么可耻的事。
报复,本来是人类所有行为中最古老的一种,几乎已和生育同样古老。
这种行为虽然不值得赞同,但却是庄严的。
今天他亵渎了这种庄严。
他流泪的时候,正在梦中,一个极可怕的噩梦,他梦见他的父母流着血,在冰雪中挣扎,向他呼喊,要他复仇。
然后他忽然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伸入他被窝里,轻抚着他*的背脊。
他想跳起来,但这只手却温柔地按住了他,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你在流汗。”
他整个人忽然松弛崩溃──她毕竟来了。
×××
黑暗。
窗户已关起,窗帘已拉上,屋子里黑暗如坟墓。
为什么她每次都是在黑暗中悄悄出现,然后又在黑暗中慢慢消失?
他翻过身,想坐起。
她却又按住他!
“你要什么?”
“点灯。”
“不许点灯。”
“为什么?我不能看见你?”
“不能。”她俯下身,压在他的胸膛上,带着轻轻地笑:“但我却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是个很难看的女人,你难道感觉不出?”
“我为什么不能看看你?”
“因为你若知道我是谁,在别的地方看到我时,神情就难免会改变的,我们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我跟你之间的关系。”
“可是......”
“可是以后我总会让你看到的,这件事过了之后,你随便要看我多久都没关系。”
他没有再说,他的手已在忙着找她的衣钮。
她却又抓住他的手。
“不许乱动。”
“为什么?”
“我还要赶着回去。”
她叹了口气:“我刚说过,我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他在冷笑。
她知道男人在这种时候被拒绝,总是难免会十分愤怒的。
“我在这里忍耐七八年,忍受着痛苦,你永远想不到的痛苦,我为的是什么?”她声音渐渐严厉,“我为的就是等你来,等你来复仇!我们这一生,本就是为这件事而活着,我没有忘记,你也绝不能忘记。”
杜军军的身子忽然冰凉僵硬,冷汗已湿透被褥。
他本不是来享乐的。
她将她自己奉献给他,为的也只不过是复仇!
“你总应该知道宫本藏木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再加上他那些帮手。”她又叹息了一声,“我们这一击若不能得手,以后恐怕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松下见男、花满天、云在天,这三个加起来也不可怕。”
“你说的是谁?”
“一些不敢露面的人,到现在为止,我没有查出他们是谁。”
“也许根本没有别人。”
“你父亲和你二叔,是何等的英雄,就凭松下见男和宫本藏木两个人,怎么敢妄动他们?何况,他们的夫人也是女中豪杰......”
说到这时,她自己的声音也已哽咽,杜军军更已无法成声。
过了很久,她才接着说了下去:“自从你父亲他们惨死之后,江湖中本就有很多人在怀疑,有谁能将这两对盖世无双的英雄夫妇置之于死地?”
“当然没有人会想到宫本藏木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但除了宫本藏木外,一定还有别的人,我到这里来,主要就是为了探听这件事,只可惜我从未见过他和江湖中的高手有任何往来,他自己当然更守口如瓶,从来就没有说起过这件事。”
“你查了七八年,都没查出来,现在我们难道就能查出来?”
“现在我们至少已有了机会。”
“什么机会?”
“现在还有别的人在*他,他被*得无路可走时,自然就会将那些人牵出来。”
“是哪些人在*他?”
她没有回答,却反问道:“昨天晚上,那十三个人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
“那些马呢?”
“也不是。”
“既然不是你,是谁?”
“我本就在奇怪。”
“你想不出?”
杜军军沉吟着:“南宫洪?”
“这人的确很神秘,到这里来也一定有目的,但那些人却绝不是他杀的。”
“哦?”
“我知道他昨天晚上跟谁在一起。”
幸好屋里很暗,没有人能看见杜军军的表情──他脸上的表情实在很奇怪。
就在这时,突听屋顶上“格”的一响。
她脸色变了,沉声道:“你留在屋里,千万不要出去。”
这十一个字说完,她已推开窗子,穿窗而出。
杜军军只看到一条纤长的人影一闪,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这里已有四个人醉倒,四个人都是三菱集团里资格很老的技师。
他们本来也常常醉,但今天晚上却醉得特别快,特别厉害。
眼见着十三个活生生的伙伴会突然惨死,眼见着一件件可怕的祸事接连发生,他们怎能不醉呢?
第四个倒下的时候,南宫洪正提着衣襟,从后面一扇门里走进来。
他早已在这里,刚才去方便了一次,酒喝得多,方便的次数也一定多的,只不过他这次方便的时候好像太长了些。
他刚进门,就看到东条黯然在以眼角向他示意,他走过去。
东条黯然在微笑中仿佛带着些神秘,微笑着道:“有人要我转交样东西给你。”
南宫洪眨眨眼,道:“小翠?”
东条黯然也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一向都这么聪明?”
南宫洪微笑道:“只可惜在我喜欢的女人面前,我就会变成呆子。”
他接过东条黯然给他的一张叠成如意结的纸。
淡蓝色的纸笺上,只写着一行字:“你有没有将珠花送给别人?”
×××
南宫洪轻轻抚着襟上的珠花,似已有些痴了。
东条黯然看着他,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若年轻二十岁,一定会跟你打架的。”
南宫洪又笑了,道:“无论你年纪多大,都绝不是那种肯为女人打架的男人。”
东条黯然叹道:“你看错了我。”
南宫洪道:“哦?”
东条黯然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两条腿是怎么样断的?”
南宫洪:“为了女人?”
东条黯然苦笑道:“等我知道那女人只不过是条母狗时,已经迟了。”
他忽又展颜道:“但她却绝不是那种女人,她比我们看见的所有女人都干净得多,她虽然在我这里,却从来没有出卖过自己。”
南宫洪又眨眨眼,道:“她卖的是什么?”
东条黯然微笑道:“她卖的是男人那种越买不到、越想买的毛病。”
×××
推开第二扇门,是条走道,很宽的走道,旁边还摆着排桌椅。
走到尽头,又是一扇门,敲不开这扇门,就得在走道里等。
南宫洪在敲门。
过了很久,门里才有应声:“谁在敲门?”
南宫洪道:“客人。”
“今天小姐不见客人。”
南宫洪道:“会一脚踢破门的客人呢?见不见?”
门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一定是南宫公子。”
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娇笑着开了门,道:“果然是南宫公子。”
南宫洪笑道:“你们这里会踢破门的客人只有我一个么?”
小姑娘眼珠子滴溜一转,抿着嘴笑道:“还有一个。”
南宫洪道:“谁?”
小姑娘道:“来替我们推磨的驴子。”
×××
小院子里疏落落的种着几十竿翠竹,衬着角落里的天竺葵,和一丛淡淡的小黄花,显得清雅而有远韵。
竹帘已卷起,一个淡扫蛾眉、不施脂粉的丽人,正手托着香腮,坐在窗口,痴痴的看着他。
她长得也许并不算太美,但却有双会说话的眼睛,灵巧的嘴。
她虽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但却自然地有种醉人的风姿和气质,和你们见到的大多数女人都不同。
一个这样的女人,无论对任何男人来说都已足够。
为了要博取这样一个女人的青睐,大多数男人到了这里,都会勉强做出君子正人的模样,一个又有钱,又有教养的君子。
但南宫洪推开门,就走了进去,往她的床上一躺,连靴子都没有脱,露出了靴底上的两个大洞。
小翠春柳般的眉尖轻轻皱了皱,道:“你能不能买双新靴子?”
南宫洪道:“不能。”
小翠道:“不能?”
南宫洪道:“因为这双靴子能保护我。”
小翠道:“保护你?”
南宫洪跷起脚,指着靴底的洞,道:“你看见这两个洞没有?它会咬人的,谁若对我不客气,它就会咬他一口。”
小翠笑了,站起来走过去,笑道:“我倒要看它敢不敢咬我。”
南宫洪一把拉住了她,道:“它不敢咬你,我敢。”
小翠“嘤咛”一声,已倒在他怀里。
×××
门没有关,就算关,也关不住屋里的春色。
小姑娘红着脸,远远地躲起来了,心里却真想过来偷偷地看两眼。
檐下的黄莺儿也被惊醒了,“吱吱喳喳”的叫个不停。
小翠浓,春也浓。
黑暗中的屋上,伏着条人影,淡淡的星光照着她纤长苗条的身子。她脸上蒙着块纱巾。
她是追一个人追到这里来的。她看见那人的身形在这边屋上一闪。
等她追过来时,人却已不见了。
她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可是她不能下去──这地方不欢迎女人。
“他是谁?为什么要在屋上偷听我们说话?他究竟听到了什么?”若有人看见她的脸,一定可看出她脸上的惊怕与恐惧。
她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绝不能。
她迟疑着,终于咬了咬牙,跃了下去。
她决心冒一次险。
这一生中,她看见过很多男人很多种奇怪的表情,可是只有天晓得,当男人们看到一个女人走进妓院时,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
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就像是忽然看到一头绵羊走进了狼窝。
对狼说来,这不仅是挑战,简直已是种侮辱。
天晓得这见鬼的女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可是这女人可真他妈的漂亮。
有个喝得半醉的屠夫眼睛瞪得最大。
他是从外地到这里来买羊的,他不认得这女人,不知道这女人是谁。
反正在这里的女人,就算不是婊子,也差不多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走过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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