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之怒,赤地千里;布衣之怒,血溅五步。青羽之怒,没这么厉害,她只不过去官府衙门前击鼓鸣冤而已。
只不过,谢扶苏一百次不同意,她就请求一百零一次;只不过,官府一百次不理她,她就击第一百零一次。
谢扶苏有时候想:这样的人能活到现在,也算是天底下的奇迹。
到最后,连府令都几乎要哭了:“兀你这丫头!跟你说了,访遍大内诸军,没人说跟你们交过手。你说有狗死、有人失踪,死又无有尸体、失踪又无有户头,空口白话,这叫什么案头?若那胖子便是悬赏缉拿的大盗,本府还要问你们的窝藏之罪!”
青羽不在乎推搪、不怕吓唬,跪着只有一句话:“他可能有危险,大人您是父母官,因当查明真相。”
“好好好,本官查。查!”府令拿她没办法,“有消息自会传讯你。快下去吧!一府里事情多了去,本官成天跟你耗不成?下去下去!”
青羽这才退下。
她吵得热闹,满街人都有来瞧的,闹一次、瞧一次,像追连台本戏似的,等着她下文如何分解。咭咭咕咕,说啥的都有,单没人出头替她出主意:一则是不知来龙去脉、二来也怕惹祸上身。青羽也习惯了,出得衙门,低头回家。谢扶苏和铁生总陪在她身边,一左一右,都不说话,却可靠得像座山,把那些指指戳戳、蜚短流长挡在外头。他们是她冬天里的暖阳,她想。
她只是从没想过,对他们来说,她也是冬天里的暖阳。
“哟,在这儿呢?”微笑的一个声音忽传来。
青羽抬头,只见嘉盈盈站在那儿,对着她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青羽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坊、坊主?”
“你还认我是坊主?”嘉过来就点她的额头。谢扶苏和铁生老大不乐意,但于情于理,又不便拦她,只能杵在旁边看着。嘉眼角也不带他们一眼,点完了青羽,扶着肩上下看一遍,泪光泛起,一把揽进怀里:“傻丫头,傻丫头。”
青羽哪里当得住,泪水早已决堤,呜咽道:“坊主,我……”
“行了,我都知道了。”嘉咬上了牙,“不知道我还不来呢!跟官闹?你主意大了!”
“可是,坊主,你不知道,我——”青羽着急。
“知道!”嘉一口截断,“我认识的人比你多。听着,马上不是元宵了?你要是能准备一把扇子,到会上,略露个脸,有个关节大约能打通。你此刻旁的都别想,只管用心制扇,到那时候,我自有道理。”
“你知道内情?”谢扶苏警惕的问。
嘉“哼”了一声,撇嘴道:“云心那小鬼呢,不跟你们在一起了?”又戳青羽的额角,“你把她当朋友吧?帮她跟我斗吧?看她对你是什么样!”
她这一句话,把青羽连云心一起骂。青羽对什么“斗”的事,完全没有头绪,只能嗫嚅替云心辩解。“我不好,惹上麻烦,云心她背后有整个云水坊,怕遭我连累,往来得少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咄!她怕连累不来往。你们平常买米买菜买扇材,人家怎么不怕,还跟你做生意?她比那做买卖的胆气都不如了!”嘉嗤之以鼻。谢扶苏和铁生听到这句话,难得这么同意的,暗地里大大点头不迭。
青羽却仍然替云心解释:“她跟我向来是朋友,所以怕连累。买卖铺子,本来就没有干系,所以不怕——再怎么株连,没有连做买卖一起株连的。这不一样。”
“那末,要朋友何用!”嘉啐了一口,“就为你没眼色,你做扇子,我帮不得你,怕你得个什么好,转身就给小贱人偷了。”
“云心没有偷过我什么,她还教我刻艺呢。”青羽低声下气,眼泪又迸出来。
坊主、云心,她都很喜欢。她不愿意她喜欢的人彼此吵架。也许都是她的错,是她没处理好,如果她更聪明一点,就会有办法让大家都开心吧?总是她做得不够……
“够了。你真的不乐意的话,谁能偷你的?”谢扶苏皱眉对嘉道。
嘉的目光瞬间如刀般划在谢扶苏脸上:“这话,人人可以说。你能说?”
谢扶苏嘴立刻被堵住。
铁生有点畏惧:这么美的女人,忽然间凶悍得像被捅了一刀的母狮。捅过她一刀的……是谢扶苏吗?
但转眼之间,嘉的神色又和缓了,拍拍青羽:“加油吧。我学做扇时,也没有谁一手一脚带我上位。你该学的基本知识,都学到了,剩下的路你能走。”
青羽激动得“嗯”了一声!
这之后,青羽真的全心全意,万事不管,除了扇子再不想别的。
她信嘉,已信成了习惯,嘉叫她先准备宝扇会、此后自有道理,她就奉成了圣旨。再则说,研究他人去向、推敲怪事根基,也是她最不拿手的,勉强想了,多添些头痛,一旦决意放开,也便放得开。
她不乱想,谢扶苏本该放心。只叹她天性太固执,先前为胖子他们担心,是一门心思去担;如今要改进扇子,又一门心思去改。胖子的事,她想也想不出什么来,还只是慌乱而已;扇子的事,她想又偏想得出点什么来,费神劳心,又比先前多过百倍。
谢扶苏实在看不下去了,劝她:“胖子的事,我心中有了点头绪,会多方打探,你这宝扇会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不用太着急。”
青羽从几十罐新蜡、几百根竹骨中抬起头来,面色累得发白,双眼完全茫然,要呆了呆,才听懂谢扶苏的话,倒虚弱的笑起来:“是,我当然相信先生的,只不过……要做好扇子,也不单为了胖子。”
“怎么?”
“何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别无长技,外面想必过得也不容易,这边官府既说我们没有开罪官兵,那他们也好回来了。回来后,我如果能有更好的扇子制法留给他们,他们生意会更顺。此外,我顶顶担忧云心。”
“嗯?”
“先生你知道的,云心虽然家里是做扇坠的,可她喜欢扇子,为了让云水坊也能出扇子,她费了多少心。轻薄美丽的扇子,有各样鲜亮颜色、配各种可爱的香气,她这个想法多好。复杂的香气本来要用香粉合出来才可以,她甚至想办法,让那香味不必依赖香粉而存在、能直接附在扇面上。这样精心的准备,一旦推上商铺,一定会很受女孩子欢迎吧?可是过年的大市快到了,到现在,云水坊都没动静,是不是准备过程中出了什么麻烦?她担心家人平安,不能来找我。但我如果能在宝扇会夺得个名次,也能帮她打响名头吧?我觉得她需要我帮忙。”
“这个帮忙,意味着你要以云水坊的招牌去参赛,参赛完之后的扇子制法,还要提供给何家扇坊、云水坊用。”谢扶苏听完,静静指出。
“是啊。”青羽理所当然的点头。
“但你是引秋坊出来的。所有基本功,都是引秋坊教你。你转而帮其他坊做事,没有问题吗?”谢扶苏皱眉。嘉这个人有多小气、多爱报复,他很清楚。能不惹还是不惹为好。
“这样啊……可是人家确实要帮忙的话……坊主生气的话,我向坊主请罪好了。”青羽羞愧低头。
“人家还没说要你帮忙,你一团火急什么!”谢扶苏没好气道,“这个问题不再讨论了!收拾东西,睡觉!”
“等一等,再等一会儿,先生!”青羽哀告,“我还没决定哪种蜂蜜掺了比较好……”
谢扶苏无言的伸出手,点了她的睡穴。劝说无效,只有强力逼迫,幸好他还有这本事。
几点疏星,月光清澄如水,嘉剪了剪烛芯,取出一只檀木盒,打开来,金芒上腾,白光耀眼,把那烛火都照得暗淡,原来意是一盒金叶子,上面还满铺了明珠,颗颗有龙眼大小。嘉神情并没什么变化,随便把明珠拨了拨,抽出一张金叶子,掂了掂,把叶柄轻轻咬在牙齿缝里,像咬着根草梗,目光投向远方,出神的想起了别的什么事。这一盒子财宝搁在旁边,她也不遮一遮、也不怕窗外有什么宵小窥见!
“嘉坊主又有什么奇思妙想?”窗外有人扬声问,讽刺意味很浓。
“在想怎么吞并云水坊呢。”嘉美目流转,笑道,“谢先生怎么得空过来?丢下青羽一个,被人杀了可怎么好?”
“不劳坊主费心。”谢扶苏冷冷道,“我保护着她。”
他像保姆一样,背着一个大被卷,被子里甜甜睡着青羽。
“哟,何必这么费心,你又不知道她是不是苏铁的女儿。”嘉微张双唇,似乎很替他不值,“你哥哥为苏铁而死,你兄弟情深,要寻出苏铁的女儿来抚养,以安慰你哥哥在天之灵,真是难为你。但我又没说苏铁女儿是谁,对不对?也许那个女婴早死了、也许我把她丢给别人养、也许青羽根本是我自己的女儿,你为青羽费这么多心,岂不是太也不划算?”
“嘉兰!你到底想怎样!”谢扶苏暴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