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羽是被龙婴强下三道手令,才从大扇府硬拉回玉光苑的。“听说你办了三件事,第一件,跟一个商人下跪;第二件,满城儿找大官;第三件,还问那些大官对监狱有何想法?!”龙婴怒不可遏质问,问到一半,几乎气得笑起来。
她不闹则矣,一闹,功力毫不在小罗刹之下。
“商人是秦歌的父亲。找大官是为了找坊主。问他们的想法……因为、因为我想知道。”青羽小小声的,一件件事辩解过来。
其实除了这几件事,她还去慰问何大宝他们了呢!可惜龙婴虽然对她好,没给她什么银钱,她去探望别人,才知道钱是重要的!于是只好把头上插的、身上戴的都取下来给他们。只盼龙婴不要看出来就好。
“叫你保护主子,你怎么保护的?由着她满城飞?!”龙婴不理他,扭头斥责箕。箕哑了似的,随他骂。青羽心里不好受,扑上去护住箕:“是我的主意,你要怪怪我好了。”
龙婴盯着她的手:“你再碰他一个指头,信不信我把他的肉皮削下来?”
青羽一愣,低头看,才发现自己心急,手张开来环住了箕的身子。她脸一红,急忙放手道:“你不要动不动就讲砍讲削的。我们讲道理不好?”
龙婴哼了一声,命令箕道:“下去吧。”箕也不知傻了、还是耳朵不灵、听不清,呆过片刻才退下。龙婴转了身问青羽:“我不跟你讲道理?你是未来的栖城夫人,不准给别人下跪。你要跟你们坊主讲话,我会帮你叫,不准你到处见生人。监狱跟你无关,你心疼你朋友,我收拾其他地方安置他们好了,你不用再去。”
他这算心疼她、还是吃干醋?青羽顿足:“先生不会对我这样。”说着,心里苦楚,“哇”的哭出来:“先生!”
“再叫!再叫我把你舌头割掉!”龙婴恶狠狠威胁,又觉话说重了,板着脸往桌子上一拍,“反正你要记住,我是你的夫君。”
他还是闹别扭,用了一个“反正”就当道歉,青羽怎么听得出来?心中气苦:“什么夫君?你有小罗刹姑娘。”
“又没说不娶她。”龙婴恼道,“你多学点宫里规矩,不准出去了!”
“我要出去。”青羽声势没他凛人,但每个字都吐得清清楚楚。
她从前随人怎么安排,都不会提抗议,但现在经历了许多事,才发现在许多场合,她这“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力量”也是有必要的。她已决定不惜做一切事求得秦家二老原谅、并且一定要改变监狱的样子。如果困在宫中,又如何做到呢?
“你的朋友我都法外施恩了,你还要怎样啊!”龙婴嗓门大幅度拔高。
“我不要你法外施恩。如果是善法,那应该遵从。如果是恶法,那要改法。”青羽回答。
这两人脾气都犟,一下子就说僵住了。龙婴剑眉怒剔,手指不断合拢又张开,努力压抑住揍她一顿的冲动;青羽面色通红、眸中噙泪,却寸步不让。
“哟,这是怎么说,还没夫妻对拜呢,就扮起两两相望来了。”笑嘻嘻的声音,嘉掀帘子进来,搂过青羽,“少城主,咱们的小青羽纵然是块石头、不是美玉,您看的时候可也轻一点儿看,小心看融了、看化了,我可没处找这第二块蠢石头来。”就捧着青羽的脸问:“我听说你找我,嗯?”
龙婴看青羽的脸,红香软糯,像戳一个手指能戳坏似的,揍是舍不得揍了,只想伸过手去狠狠捏她一下,又觉得这种举动太过无赖,只有“哼”一声,别着手背过头。他左手有疤、席其青手上本来没有。为了避人耳目,他在自己原来的疤上又划了一下,包几天纱布,说是新伤的,现在把纱布拆下,露出疤来,也便不妨。贴在脸上的假皮肉,说是减了肥,每天小心的往下掀一层,也差不多恢复以前样子,负手而立,俨然又是当年临风的逆天王。
青羽扑在嘉的怀里:“坊主……云贵说叫我给你带话,说云水坊的名字改了好了。这是为什么?”
龙婴以为她要跟嘉告他的状,想不到开得口来仍然是朋友的事。醋意从脚底板直升到脑顶心。他他他、他连个状都不配她告么?
“哦,云贵想通了啊。”嘉笑。
“坊主,难道……难道,云水坊已经是你的了?”青羽完全不管龙婴,吃惊的抬头对嘉问。
“他们生意做得不好,我实在看不过去了,就盘下来,帮他们经营。给了一笔大大的价银呢!云公子这辈子吃穿不愁了。”嘉避重就轻回答。
“这样……”她怎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大扇府里还少不得并购的事,你不放心的话,多过问府里的事啊。”嘉吃吃的笑,一下子又把话题引开。
“他、他不让我出宫了!”青羽这才想起龙婴,奋臂直指。
“哎哟哟,晓得向娘家告状了。”嘉拿下巴亲昵的磨着青羽的额头,“少城主,我们丫头小门小户出身,您不嫌弃她,就该多帮帮她才好。一下子关进这种地方,足不许出户,她怎透得过气来?”
一声“娘家”,把龙婴闹别扭的肚肠顿时熨妥贴了。青羽有意见,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龙婴已像女婿般张手对嘉解释:“谁不让她透气了?怕她跑太多伤到自己嘛——好,只准去大扇府。”向青羽一瞪眼,“不准还价了。那里至少有人照顾你。”
青羽好辛苦把“我不要人这样照顾”一句话咽回去。她现在越来越能跟人顶嘴了,这样不太好,她想。
泥人也有个土脾气,但发脾气有什么用?多发脾气,不如多做事。
龙婴叫她只准去大扇府,可以,反正青羽在人院,她可以勤于政事。“吞并多马店张坊?为什么?他们现在不想经营了吗?……我们拿过来可以经营得更好?不!我们是官府没有错,官府为什么要与民争利。他们只挣半口饭,那也是他们自己的。”这是皱起眉头说出口,听到另一项,又眉开眼笑:“需要知道不同的人喜欢什么不同的扇子?好啊好啊!何必去问那些大商号买数字,拨几个人给我,我一个一个去问过来不好?”
旁人笑:“您现是院主,又要谁拨人给您?”青羽也笑,果然点了几个小兵,又问人院、地院有没有愿意出去走的,同样带出去几个。
说是为大扇府开商路、去统计数目字,其实不过是找个出去的办法。青羽拉了这块虎皮,只管去办她要办的事,嘉见她来来去去,只微笑而已,青羽心中有愧,道:“不敢瞒坊主,青羽……”嘉截口道:“咄!你有什么瞒我的?我大约太忙了,看不出来,只知道你这几天气色好一点、胃口也好一点。衣裳老是风尘仆仆?不,我看不出!我只知道你打小是个皮猴子。箕,看住这小猴子,它是早跳出我手掌心了,但凡有点儿磕着碰着的,少城主面前唯你是问。”
她假痴不颠、连消带打,把这节轻轻揭过。青羽从此不虑嘉到龙婴面前告密。她在宫外,参商不便跟,只有箕随身跟着,箕又是三棍子打不出屁的家伙,跟谁都只有两三字的对话,其余人等,只知道青羽是龙婴心尖上的人,奉承还来不及,青羽倒比平常更方便。
青羽能做什么事?数都数得着的:第一件,去照顾何家、云家上下。她上次把珠钏都抹给人家,龙婴见了虽不说什么,转头却把一大盒子银票给了嘉,说是给她们“便宜使用”,嘉手头撒漫,任青羽拿多少也无所谓的,青羽帮他们两家撑过了眼前难关,之后何家又有新扇子卖、大宝他们还是跟着云贵学习画画、镌刻等技艺,云贵置了水旱几亩地,种稻种米种菊花,竟安心做起农夫了,青羽惦着他的病,时时慰问,他也不多说,只道好了很多。青羽看他气色,果然也比从前好。只是可怜三宝,跟谢扶苏学了没多久的医,谢扶苏忽然失踪,他就没了师傅。倒亏他心意坚定,自己把医书什么的看起来,青羽因为在谢扶苏身边多呆了些日子、还想以师姐的身份带带他,不料一搭话,他懂得已经比青羽还多些,大病不敢说,跌打损伤、着凉流涕等病痛已经很能治一治了,青羽对他们十分操心已放下九分。
第二件,就是去秦家请罪。自秦歌死后,秦老爷大病一场,秦太太更不消说。两人恨不能食铁生云心二人之肉、寝他们之皮,青羽既救了他们的命,也是同党。最初几天,青羽每上门请罪,秦太太就要操刀出来砍她,秦老爷怕得罪宫里,死死抱住了。天下也竟有青羽这样的人,人家越是赶、越是日日上门,回忆秦歌生前种种、引出秦家二老更不知多少眼泪;又对他们介绍云心铁生是怎样的人,把他们牢里的情况、家人的境遇,一一告知,秦家二老骇然捂耳不听,当她是疯子,忽有一夜,秦太太自梦中惊醒,抱着丈夫哭道:“我又梦见我在等我儿子,忽然镜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又老又穷,哎呀,原来我不是等自己儿子,是梦里把自己当何家女人,在等那叫铁生的家伙!引秋坊的丫头存心叫我疯,我如今几乎跟她一样疯了。”青羽怎会想叫她疯?只是一来表明自己也思念秦歌,二来表明云心铁生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希望他们同情。除此之外,青羽又道:“不敢叫二老把我当成女儿,但如有什么不便,请对我说,就把我当秦歌一样吩咐。我与他相识一场,当代他孝敬二老。”秦家二老哪敢真个吩咐她什么,她自己日日晨昏定省,又是嘘寒问暖,又是送饮食、送针指,旁人以为秦家真收了个玉光苑娘娘、大扇府人院院主的义女,羡慕都来不及,秦家二老虽口里不说,情绪也渐渐缓和下来。
至于第三件,则是改善监狱了。监狱,自古以来是折腾人的地方,管你是谁,进去,就是活该受罪了。给你一顿杀威棒,是教你规矩;饿着你困着你,那是怕你精神太好有力气逃跑;让你做苦工,那是让你有点用;收你一些孝敬银钱,总是你自愿孝敬的,你更有何话讲;至于跳蚤和传染病——咦,你自己在家不生跳蚤不得病?到牢里来以为是进宫享福的么?新新!
连龙婴都没有兴趣改良这种地方,而青羽,偏要咬了牙让它翻天。大扇府要数据,原是到各家询问常买的是什么扇子、偏爱什么样的扇子这类话。问的,至少也该是买得起几把扇子的人家。青羽把足迹不挑不拣,高阁深院、蓬门蜗居,一家家去问,问的是你可知道监狱中是什么情形?你可愿意你认识的人进这种地方?如你自己犯了官司——得罪,假如说被人陷害——你可愿进这种地方待罪?并未到死罪地步的人,如因狱里条件太艰苦而死,是否冤枉?你如真的有罪,愿意在怎样的地方赎罪?
她不辞辛苦,把这些事一日日的做去。性子蠢,也有蠢的好处,像牯牛拉车,不计较车子要去的地方什么时候能到达、到达了又如何,只管埋头拉去,路途中有什么闲言碎语、异样目光,也只当听不见、看不着。但某一天,忽然听见一句话,她跳了起来。
居然有人说,引秋坊的嘉老板,要嫁给都御史大夫金思斋,那金御史短小结实、脸色黄得像北方平原的黄土地、宽阔得也像平原土地,五官在上面很客气的点染几下、像怕破坏平原地貌似的,扁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发脚线早已失守额头,近年来已经退到头顶心去了,只有眼眸中有时闪出狮子般的光芒,才能为外表挣回几分面子——这且都不论,他早有个诰命夫人了,又怎能娶嘉。
青羽跳起来,就要去问嘉。箕拉住了她:“你们坊主跟你说过这事没有?”
难得他又说长句子了,一说长,纵然声音不对,语气也仍似谢扶苏。青羽不敢多听,只怕听多了又触动相思,半转了身子低头答:“没有。”
“她是大人,你是孩子。她真有什么事该告诉你的,总会告诉你。要是她没说什么,你就去问,她会不会生气?”箕道。
青羽想想,这也是道理。正委决不下,大忠小武来传话,龙婴要见她。青羽只能往宫中去。
宫中自有参商等人护卫青羽,箕交割了差使,辞别出来。人总当他不是饮酒、就是睡觉去了,要不然就是找个女人松懈?不料他找女人是找女人,找的是嘉。
“听说你要嫁都御史?”他直截了当的问。
“传闻这样快啊。”嘉笑笑,“你有什么意见?”
“你又在阴谋些什么?”箕语气不善。
嘉眼睛一眯,盯着他。她不管计划什么,总之是阴谋,她也不辩解了。可他又有什么资格说她?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管不着啊,阁下。”她怪讽刺的笑一笑,“你要没什么别的事,就请回吧。”
箕沉默了,片刻,道:“你对青羽,是真心爱护吗?你让我有机会保护她,我该感谢你。但你又为什么刻意把她卷进许多风波里?”
嘉红唇掀起一个笑,如痛如嘲:“为什么?因为我喜欢折磨她,我喜欢跟她制造种种困难、往她名誉上泼污水、把她丢到所有风波里面去。我也喜欢偶尔对她施一点恩,让她像看神明一样看着我。呵,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我多爱苏铁、苏铁又欠了我什么?她延续了苏铁的生命,所以我爱她,我爱她的笑容,我爱在这朵笑容上划一刀、看它流出血来。这是她欠我的血。你不满吗?那你走开,这是我跟苏铁之间的恩怨,本来就同你无关。”
箕双拳握紧:“你们之间的恩怨,不用伤及小孩。”转身要走开,又停住,拿出一张纸笺交给她,笺上写的何语?“丹参一两,玄参九钱,麦冬八钱、生地一两、石菖蒲五两、川芎九钱、黄精一两、牛膝五钱、姜黄五钱、枸杞子一两、珍珠母二两五钱(先煎)、广地龙八钱、 柏子仁二两七钱、桃仁二两七钱,以六升水煎作三升,以蜜和,日分三次服下。”竟是个药方。嘉取了看了,也不诧异,撇嘴道:“上次去,人家疑心我要杀人,差点没把我打出去呢!那方子幸吃了有效,才寄下我一颗人头,你今又要换药,自己说去,左不过跟你教那小徒儿般,装神弄鬼罢了。”
箕道:“他不是孩子,我不便露面。你是对他妹妹还生气,所以不愿救他?”嘉一笑:“生气固然生气,难得他们苦恋。我呀,偏偏是爱看不合适的情人苦恋的,所以也饶了他们罢了。”说着,笼了药方,飘飘洒洒走开。
又是妹妹、又是苦恋,莫非说的是云心云贵?箕会写药方、又有小徒儿,他是谁?
和着雾气的风,蹑手蹑脚走过。它只知道,某些深夜,会有个不露面的神秘人物悄悄指点三宝行医看病,他的声音嘶哑,而三宝叫他师傅。
而龙婴叫来青羽后,脸色很凝重,告诉她:有一些官员已经联名上表要求改善监狱,说圣人之爱人,不以善恶贤愚有别,若因其触犯国法,就肆意蹂躏,有失贤心。又说如果勿因善小而不为、勿因恶小而为之,若连监狱都整洁有礼、杜绝私弊,那各行各业也就可以见贤思齐、推而广之。又说监狱也肩负教化之风,若管狱的人只管法外施辱,坐狱者心中容易滋生怨念,不利于向善。还有人说,若不靠折辱就能管理好犯人,才能显出大城的自信与实力。
“说得真好。”青羽拍手,“不愧是读书人啊,能讲出这么多道理。”
“不是你搞起来的吗?”龙婴又好气又好笑,拿表单拍她的头,“装?给我装?”
“没有啊。”青羽抱头,“那些道理不是人家说的啊,我哪写得出这么好的话。我……我只是问问他们,结果问来问去就……”
“他们还上表要求嘉奖你。”龙婴哼一声,“因为,听说你亲自拿着皂角板刷去清洗大牢、并帮犯人清洗衣物,渐渐越来越多的人跟随你做白工。你还很能以身作则、移风易俗啊?”
“因为我觉得我也只能做这点小事……”青羽绞手。
“他们把你称为圣女。”龙婴终于忍不住捶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