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不知道自己在榆树上待了多少天了。
他身下两尺处便是发黄的水,水中漂浮着臌胀的尸体,有人的,有牲畜的。
尸体在水中浸泡了许久,裸露在水面上的躯干已经发黑,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蛆虫。恶臭的气息充盈着狗娃的口鼻,苍蝇爬到了他的眼皮和口鼻上,他却无力驱赶。
七天前的一个夜里,大水冲破了他们的村子,他在睡梦中被娘抱上了家里唯一的大木盆。天很黑,雨很大,爹娘扒着木盆的喘息和抽噎声断断续续,妹妹哭的哭声在雨夜中格外响亮,他紧紧抱着妹妹,试图让她止住哭泣声。
狗娃不记得娘什么时候松开了木盆,他只记得爹大声地抽了一声,抖着声音唤了一声“娃他娘啊……”
狗娃也不记得妹妹什么时候从盆中翻了出去,一个大浪打来,他手中只剩下了妹妹的襁褓。
狗娃只记得天亮之前,爹托着他的屁股,将他举到了榆树上。
黑暗中,他听见爹断断续续的声音:“娃啊,抱紧树别松开,饿了啃树皮,水退了再下来。娃啊,记得你姓黄,记得你姓黄!”
说完这些话后,爹的声音就再也听不见了,任凭他如何哭喊呼唤,都无人回应他。
天亮之后,狗娃发现身边的一切都变样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举目望去,水面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大树。
没了熟悉的小院,没了活泼的黄狗,没了爱哭的妹妹和总是争吵的爹娘,狗娃嚎啕大哭。不知道哭了多久,他肚子饿了。
树皮不好吃,啃起来硬邦邦,狗娃还是听爹的话,饿极了就啃上两口,再揪上一把树叶咽下。榆树上有讨厌的洋辣子,他很渴,每次顺着树皮滑下喝水时,都会被洋辣子蜇出一身的包。
狗娃明白,爹娘可能不会来接他了,可是他还是怀揣着不切实际的梦,缩在了树枝上……
万一呢?万一爹回来的时候,看到他不在怎么办?
到了今日,狗娃实在没有力再啃树皮了,也没力气抱着树干下水喝一口水了。他感觉身体软软的,眼皮像是黏在了一处,苍蝇在他眼皮上爬动时痒兮兮,他想挠却抬不起手。
狗娃的头恹恹地靠在树上,这几天他总是听到有人唤他的声音,听见耳边传来人声。可是当他费力睁开眼时,眼前明明空无一人。
就像此刻,他又听见了人说话的声音:“陈将军,这里有个孩子。”
陈合同三个部曲驾着小舟,朝着榆树的方向划去。四人的口鼻间戴着纱布制作而成的口罩,口罩中夹了能防止人生病的药粉。饶是如此,小舟滑过死尸旁边,苍蝇“嗡——”地一声起飞时,众人还是闻到了难以忍受的恶臭。
将孩童从树上抱到船舱中后,立刻有部曲喂孩子喝了盐水。孩子贪婪地张开小口,吮吸着微微发热的盐水,他的眼皮夸张地颤动着。
“能活。”部曲摸了摸孩子的脉搏后下了结论,“将军,这一片听说有三个村庄。按照县志记载,足有三百多人。可是加上这个孩子,我们只救下了十五人。”
陈合站在船头上,看着水中漂浮着的大大小小的尸体,难受地垂下了眼帘:“尽力而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