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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国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盯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指节敲着病历夹,发出 “笃笃” 的声响。
当晨光爬上第三根窗棂,把玻璃染成淡金色时,张阿婆从蓝布围裙的兜里摸出个巴掌大的锡纸包。锡纸被摩挲得发亮,边角卷成了波浪形。小林好奇地凑近:“阿婆,这里面是什么?”
“58 年大炼钢铁剩下的搪瓷边角料,混了艾叶烧成的炭。” 老人苍老的手指抖了抖,却异常灵巧地展开锡纸,一股带着草木清香的暖意顿时弥散开来,混着产房里的消毒水味,竟有种奇异的和谐,“那时候你爹妈都还没结对子呢,我就在炼钢炉边守着,把这些碎瓷片收回来,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
她正说着,新生儿响亮的啼哭突然炸开,像道惊雷劈开了产房的紧张。那哭声底气十足,震得搪瓷缸都跟着发颤。张阿婆动作麻利地剪断脐带,用温水擦净孩子身上的血污,又从锡纸包里捻起一点艾灰,在婴儿粉嫩的脚底轻轻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号。
王建国看得直皱眉,忍不住开口:“这不符合无菌操作规范...”
“王医生,” 林素梅突然开口,声音虚弱却异常坚定,她望着张阿婆的眼神里满是感激,“我奶奶说... 当年我爸生下来没气,就是阿婆用这艾灰搓脚心,硬生生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
产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新生儿的哭声和挂钟的滴答声在回荡。张阿婆把孩子抱给林素梅看,小家伙的手指蜷成个小拳头,脚底的艾灰已经蹭成了淡绿色。晨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在蓝印花布上投下晃动的叶影,那些栀子花仿佛真的在轻轻绽放,香气混着艾叶的暖,漫过每个人的鼻尖。
王建国默默收起听诊器,转身时不小心碰倒了墙角的搪瓷缸。“当啷” 一声脆响里,他忽然轻声说了句:“下不为例。” 眼镜片反射的光里,不知何时多了些柔和的暖意。
当渡轮的汽笛声划破晨曦的寂静时,那悠长而响亮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间的长河,唤醒了沉睡中的世界。这声汽笛带着黄浦江特有的潮湿水汽,从远处的江面滚来,撞在医院住院部的玻璃幕墙上,又弹向产房的窗棂,震得纱窗上的梧桐叶影轻轻摇晃。林素梅刚喂完孩子,听见这声音时,恍惚间想起了小时候跟着父母坐渡轮去崇明岛的情景 —— 那时的汽笛声更沉更闷,像老牛的哞叫,却总能让码头上的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产房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息,消毒水的清冽、产妇的汗水味、新生儿身上淡淡的奶香,还有张阿婆带来的红糖姜水汽,在晨光里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靠窗的小桌上,那碗红糖姜水还冒着丝丝热气,表面却悄然结起了一层琥珀色的薄膜,宛如一层薄纱,轻轻地覆盖在那温暖的液体之上。这层膜薄得能看清底下姜块的轮廓,像极了老照片里新娘头上的头纱,带着点朦胧的温柔。
张阿婆颤巍巍地将手中的搪瓷缸递给小林,她的手腕上青筋突起,像老树根缠在枯枝上,却稳稳地托着缸子。阳光照在她布满老人斑的手背上,那些褐色的斑点在光线下仿佛成了某种神秘的图腾,记录着岁月的流转。眼中透露出的关切和慈爱,像灶膛里煨着的炭火,不灼人,却足够温暖。
她温柔地说道:“趁热喝吧,孩子,这可比你们那些…… 葡萄糖强多啦!” 说这话时,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几颗松动的牙,声音里带着点孩童般的得意。仿佛在炫耀一件压箱底的宝贝,那语气里的笃定,是岁月沉淀下来的自信。
小林感激地接过搪瓷缸,指尖刚触到缸壁,就感受到了阿婆手心传来的温暖,顺着指尖蔓延到手臂,再流进心里,驱散了凌晨守夜带来的寒意。她低头看着缸里的红糖姜水,琥珀色的薄膜在晃动中裂开细纹,像湖面结的薄冰被春风吹破。姜块沉在缸底,边缘被泡得有些发白,却依然倔强地保持着不规则的形状,像一块块未经雕琢的琥珀。
“阿婆,这红糖是您自己做的吗?” 小林抿了一口,辛辣中带着醇厚的甜,暖意从喉咙一直淌到胃里,让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这味道和医院食堂里用袋装红糖冲的水完全不同,带着股泥土的芬芳,像是从田埂上刚摘下来的甘蔗,还沾着晨露的气息。
张阿婆在藤椅上坐下,慢悠悠地扇着蒲扇,扇面上的孔雀图案已经褪色,只剩下模糊的蓝绿色轮廓。“可不是嘛,”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仿佛看到了远方的田野,“前阵子回乡下,隔壁二丫头家的甘蔗收成好,送了我一大捆。我自己在家用柴火熬了一下午,胳膊都酸了,才熬出这几块糖砖。” 她顿了顿,用蒲扇指着缸里的姜,“这姜也是自家园子里种的,霜降前挖的,埋在沙土里存到现在,辣味足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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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捧着搪瓷缸,听着张阿婆的话,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画面:乡下的院子里,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大铁锅里的甘蔗汁冒着泡泡,张阿婆用长柄木勺不停地搅拌,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进滚烫的糖汁里。院角的姜窖里,沙土埋着的生姜在黑暗中积蓄着力量,等待着被唤醒的那一刻。
渡轮的汽笛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近了,仿佛就在窗户外。林素梅怀里的孩子被惊醒,“哇” 地哭了起来,声音响亮得像只小喇叭。张阿婆赶紧起身走过去,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婴儿的额头,那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瓷器。“哦哦,宝宝不怕,是船开过去了哟。” 她的声音变得格外温柔,和刚才跟王医生争执时判若两人。
婴儿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小嘴却还在委屈地瘪着,小拳头紧紧攥着。林素梅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疲惫却幸福的笑容。“阿婆,您真是会哄孩子。” 她轻声说,眼神里满是感激。在阵痛最剧烈的时候,是张阿婆的声音像定海神针一样,让她慌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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