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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第5页)

醒来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嘴唇裂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头疼得像喝了一整晚的酒。他打开窗户,放了点冷空气进来,好让自己醒醒,紧接着就坐到了椅子上,迫切地想检查一下昨天灵光一现的成果。笔记翻着翻着,他的胃里就开始翻腾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从前往后、从后往前读了好几遍:全无意义。他看不懂自己的推导,不明白是怎么从上一步过渡到下一步的。而在最后一页上,他找到一个大致的方程,跟他要的那个很类似,可是跟前面的东西又没有任何明显的联系,就像有谁在他睡觉的时候偷偷溜进了他的房间,把它写在那儿了,给他留下了一个解不开的谜题,就光光只是想折磨他。而前一天晚上的脑力风暴,他此生最激烈的一次,放到此时再看,也跟可悲的自大狂发作,或是业余物理学家的胡话没多大差别。他揉了揉太阳穴,想让神经稳定下来,顺便赶走在他脑中嘲笑他的德拜和安妮,可他难受坏了。他抄起本子就往墙上扔,纸页都从脊骨上脱开了,散落一地。他烦透了自己,就换了衣服,低着头下到了餐厅里,随便找了张空位子坐下。

叫服务员过来点咖啡的时候,他才发觉,这是重症病人吃饭的时间。

他对面坐着的老妇,他最先注意到的是她细长的手指,那显然是由数个世纪的财富和特权雕琢而成的,而在她端着的茶杯背后,那张脸的下半部分已经完完全全被结核杆菌给腐蚀了。薛定谔试图掩饰恶心,可他就是移不开眼睛,生怕自己的身体也会遭遇这样的变形,在少部分患者身上确实会发生类似的情况,他们的淋巴结会肿得像一串葡萄。而这位夫人的不适传遍了整张桌子,只几秒钟的工夫,桌上半数的食客——和她一样被毁容的男男女女——都看向了这位物理学家,仿佛他是一条在教堂走廊上拉屎的狗。薛定谔正准备撤退,却感觉白色桌布下,一只手放上了他的大腿。这不是情色意义上的爱抚,却无异于一次电击,他立刻就恢复了镇定。他转头看向了手的主人——她的手指还在他膝头附近搭着,像只收拢翅膀的蝴蝶——见是赫维希医生的女儿。薛定谔没敢冲她微笑,怕吓跑她,用眼神谢过她之后,他就专心喝他的咖啡了,尽可能一动不动。与此同时,平和的气氛在他周围散播开来,从一张桌子到另一张桌子,就好像那女孩不仅触碰了他,在同一时间还触碰了在座的所有人。当整个屋里只剩下碗碟轻柔的碰撞声时,赫维希小姐把手收了回去。她站起身,捋了捋裙子上的褶子,朝门口走去,仅仅停下问候了两个孩子。这俩孩子是双胞胎,此刻都搂住了她的脖子,说不亲一下就不放她走。薛定谔又要了杯咖啡,可他没工夫品尝,就一直坐在那里。待所有人都走了,他到前台借来了纸笔,给赫维希医生留了个条子,说,帮他女儿补课这件事,他不仅愿意,而且很高兴有这个机会。

为了不影响薛定谔的作息,赫维希医生提出,可以在女儿的房间里上课,反正两个房间是通的,其中一面墙上嵌了个门。该上第一堂课的那天,薛定谔打扮了一上午。他洗了个盆浴,仔细刮了胡子,本想让头发就那么散着的,后来还是梳了,他知道,自己又高又宽的额头常会给女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简单用了顿午餐,到下午四点的时候,他听见门那边的锁头响了,接着是两下几乎听不见的敲门声,他突然勃起了。为此,他不得不坐了下来,等了几分钟,才转动把手,踏进了赫维希小姐的房间。

一进屋,薛定谔的鼻子火速充满了木头的气味,虽说墙上的橡木镶板几乎是被上面挂着的成百上千只甲虫、蜻蜓、蝴蝶、蟋蟀、蜘蛛、潮虫和萤火虫给彻底挡住了。它们或是用大头针钉着,或是装在小玻璃罩里,模仿着它们自然栖息的环境。而在这个巨大的昆虫馆中央,赫维希小姐正坐在一张书桌后面看他,仿佛他是她的又一个标本。这女孩放射出的那种威压感让埃尔温瞬间觉得,他才是那个羞怯的学生,而他迟到这件事让面前这位老师感到不耐烦了;他很夸张地朝她行了个礼,她忍不住笑了。物理学家得以窥见了她小小的牙齿和微微外分的门牙,而只有到了这一刻,他才看清她的真面目:她也就是个孩子。他一想到从餐厅偶遇开始自己萌生出的那些幻想,就羞愧不已。他拉了把椅子过来,紧接着就看起了入学考试的那些题。女孩思维很快,埃尔温惊讶于有她陪伴时的快乐,虽说他对她的欲望已经消散了。他们学了两小时,几乎没有说话,而等她解完最后一题,两人敲定了下一次课的时间,女孩倒了杯茶给他。薛定谔喝着茶,女孩就把她爸爸抓来、她负责制作和保存的昆虫拿给他看。而当她暗示说,她不想再多占用他时间的时候,薛定谔才意识到,天已经黑了。他是在门槛上跟她道别的,又像开始一样行了个屈膝礼,赫维希小姐也又笑了,跟第一次一样。再然后,埃尔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自觉可笑极了。

他累坏了,可又睡不着,眼一闭,就会看到赫维希小姐伏在书桌上的样子,蹙着鼻头,用舌尖润湿着嘴唇。他只好起床,把前一天早上扔到地上的纸又捡了起来。他想把它们排好的,可连这个都大费了他一番工夫。他已经分不清是从哪个推出哪个了,唯一清楚的只有最后一页上的那个方程,它完美地捕捉到了原子内部电子的运动,尽管乍一看,跟前面写的没有丝毫的关系。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他怎么能创造出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懂的东西呢?这也太荒谬了!他把那几张纸又夹回到了散开的本子里,把本子锁进了抽屉。然而,他还不想认输,就研究起了他六个月前开始写的一篇文章,讲的是他在战争中碰到过的一个奇异的声音现象:一次大爆炸过后,声波在远离初始点的过程中不断减弱,可在约五十公里的地方,又突然变强了,像重生了一样,且力度比开始时还要大,就仿佛它在空间中前进,同时在时间轴上又倒退了。对薛定谔来说——他有时都能听见旁边人的心跳——已经熄灭的声音的这种不可思议的再生让他十分着迷。可哪怕他再努力再用心,顶多二十分钟,他的思绪又会回到赫维希小姐身上。他爬回到床上,往嘴里塞了把安眠药。当天晚上,他做了两个噩梦:第一个,一波巨浪冲碎了他的窗玻璃,把房间整个儿都淹了;第二个,他漂在一片汹涌的海上,离海滩只有不几米,他筋疲力尽,勉强能把鼻子抬到水面上,可他不敢上岸:有位美女正在沙滩上等他,她皮肤黑得像炭,正在她丈夫的尸体上跳着舞。

虽然做了两个梦,他起来的时候心情不错,精力也充沛,他知道,十一点的时候,赫维希小姐会等他去。然而,实际见到她的时候,他就发觉,她的状态撑不了一节课。她面容苍白,眼窝发黑,说她几乎一整晚都在帮他爸爸观察,一只雌性蚜虫是怎么生下几十只幼虫的。很神奇,但也很可怕的是,女孩告诉他,那些幼虫,只过了几小时,就又能开始生育了;也就是说,当它们还在自己母亲体内的时候,它们的肚子里就已经在孕育下一代的幼虫了。三代蚜虫一代套着一代,像恐怖版的俄罗斯套娃,形成了一个超个体,展示着自然界生殖过剩的倾向。有些禽类孵化出的后代会多于它们有能力养活的,就逼迫大一点的雏鸟去杀掉它们的弟妹,把它们推出巢外。某些鲨鱼更糟,赫维希小姐说,比如小角鲨,他们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就是活的了,牙齿已经发育到了足以吞吃后孵化的那些幼鲨;这样的兄弟相残会给予它们足够的营养,撑过它们最初几周的生命,那会儿的它们还很脆弱,会成为某些鱼的肉饵,而等成年之后,它们会反过来以那些鱼为食。在她父亲的指导之下,赫维希小姐把三代蚜虫分装到了三个玻璃瓶里,瓶里被灌入了杀虫剂,后者会把玻璃染成一种美丽的蓝色,让人以为见到了天空的原色。那些虫子差不多是当场就死了,她做了一整晚的梦,眼前都是它们覆着蓝色粉末的小脚,所以几乎没有休息。她没法集中精力上课,她说,但有没有可能请薛定谔先生陪她绕着湖走走呢,看冷空气能不能帮她恢复点体力。

外边是一派冬景。湖的边缘冻了起来,薛定谔饶有兴致地捡着那些小小的冰粒,看它们慢慢融化在他温热的手里。绕到湖的最远端时,赫维希小姐问他在研究些什么。薛定谔跟她讲起了海森堡的想法与德布罗意的论文,又谈到了他来院里的第一天晚上那所谓的顿悟和他诡异的方程。乍一看,它很像物理学家用来分析海浪,或是声波在空气中的传播的方程,可是,要让它适用于原子内部,适用于电子的运动,薛定谔就不得不在他的公式中引入了个复数:-1的平方根。从实际上讲,这就意味着,他的方程所描述的波,部分脱离了三维空间。它的波峰和波谷位于一个只能用纯数学描述的高度抽象的王国,是在多维中旅行。正因如此,哪怕再美,他的波也不属于这个世界。他的新方程成功地把电子描述成波了,这点他很清楚,问题是,它是怎么他妈的动的呢?当他讲这些的时候,赫维希小姐已经坐到了湖边的一张长凳上。物理学家挨着她坐下,她打开手中的书,把其中一段念了出来:“鬼魂一个接着一个,像生与死的幻觉之海中的浪。生命里什么也没有,除了物质与精神的各种形式的升降,而不可探知的真实永存。每个造物中都沉睡着无尽的、不为人知的隐秘的智慧,可它注定是要醒来的,撕碎感官思维的那张轻薄的网,搅碎它的肉蛹,征服时间和空间。”薛定谔听着听着,就发觉,这正是他痴迷多年的想法,而赫维希小姐告诉他,去年冬天,有个作家来院里住了段时间,那人在日本待了四十年,皈依了佛教,她东方哲学的第一课就是他教的。那天下午余下的时间,薛定谔和她谈起了印度教、吠檀多和大乘佛教,热情高涨——两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发现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当两人看见一道闪电照亮了远处的群山,赫维希小姐说,他们得赶紧回去院里,不然要被暴雨淋了。薛定谔想找个理由不让她走,这不是他第一次迷上一个这么年轻的女人,但赫维希小姐不一样,她身体里有种东西,让他原地缴械,卸下了他所有的自信,以至于到了院里的楼梯下面,他都不知道该不该把胳膊伸过去给她扶,而他一犹豫,就在楼梯边缘滑了一下,扭到了脚踝。大家不得不用担架把他抬回了房间,他脚肿得厉害,是在赫维希小姐的帮助下才得以脱了鞋子上了床。

接下来的那几天里,赫维希小姐同时扮演着护士和学生的角色。早上,她会给他送饭、拿报纸、逼他喝下她爸开给他的药、借个肩膀给他,好让他跳着去上厕所。这短暂的接触让薛定谔心心念念,他一天能喝上三升水,只为找到个靠近她的借口,而这些无谓的移动所造成的痛苦都被他抛在了脑后。而到了下午,他们会继续上课。第一天,她是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脚,可薛定谔要费很大力气才能看到她的练习簿,于是她就坐到了他边上,近得他都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热量。他几乎抵挡不了触碰她的渴望,可他还是竭尽全力一动没动,怕吓到她,尽管这种过分熟悉的感觉似乎完全未令她困扰。她一出房间,他就会自渎,他闭上眼睛,还能看见她坐在他身旁,但完事之后,他又会有种巨大的负罪感。没有她的帮忙,他走不到厕所,于是只能用藏在床下的一条毛巾略微清洁一下,像个和爸妈一起住的少年。每次他这么做的时候,都会暗自发誓,第二天一定要跟赫维希医生说,把课给停了,还要给他老婆打电话,叫她来接他,他再也不到这疗养院来了,哪怕像流浪汉一样咳死在街上。怎么都比这幼稚的迷恋来得好,而两人在一起越久,这种情感就越强。当她把一本精美的插图版《薄伽梵歌》送给他时,他放胆向她坦白了研习《吠陀》以来就一直在折磨他的一个反复出现的梦。

在那个噩梦里,伽梨女神像只巨大的甲虫,坐在了他的胸口,压得他无法动弹。她戴着她的人头项链,用诸多手臂挥舞着剑、斧和匕首,把舌尖的鲜血和从肿胀的乳房中喷出的乳汁都溅到了他的身上。与此同时,她还在摩挲着他的裆部。他经不住挑逗,就硬了起来,而就在这一刻,她斩断了他的生殖器,把它吞了下去。赫维希小姐面不改色地听他讲完了,又告诉他,这不是噩梦,是祝福:在所有女性形象的神里,伽梨是心最善的,因为她给予孩子们的是解脱,她爱他们,这种爱超越了人类的理解。她黑色的皮肤,她说,就是超越形体的虚空的象征,那是孕育了所有现象的子宫。而她的头骨项链则是她从身份认同的主要客体中解放出来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肉身。薛定谔被黑色地母所阉割,这是人能收到的最大的礼物了,只有经历了这样的切断,他的新意识才能冒头。

每天被幽禁在床上好几个小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分散注意力的薛定谔在他的方程上取得了极大的进展。随着它越来越接近最终版本,它的强大以及它涵盖的范围之广都开始显现了出来,而它在物理方面的意义也让薛定谔觉得愈发怪异和不解。在他的计算里,电子像云一样弥漫在了原子核周围,像波一样困在了泳池的四壁之间。可是,这种波是真实现象吗,还是说,只是个计算技巧,可以算出电子每时每刻都在哪里?而更难理解的是,他的方程不是一个电子对一个波,而是一个电子对着许许多多的波,且都是叠加在一起的。所有这些波描述的都是同一个客体吗,还是说,每个波都代表着一个可能的世界?薛定谔倾向于后者:这些波是对某种全新事物的一瞥,其中的每一个都标记着电子从一种状态跃迁到另一种状态时生出的宇宙的短暂的闪烁,它们会不断分出枝杈,直至无限,就像因陀罗网上的宝珠。然而这是不可想象的。他绞尽脑汁也没有搞明白,他原本的意图是那样的,怎么就偏成了这样。他本想简化亚原子世界的,他寻找的是万物共有的属性,却制造出了一个更大的谜团。沮丧让他无心工作,除了脚踝上的痛,他满脑子只有赫维希小姐的身体。她这两天都没有来上课,去帮她父亲准备圣诞节的庆典了。

平安夜,院里所有的病人,不管病成什么样,都会参加到一个庆典之中,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庆典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它涵盖了全欧洲甚至黎凡特以东的各种习俗、业已消逝的异教的小仪式,它们庆祝的不是基督降生,而是冬至,十二月二十一日北半球最长最黑暗的夜晚已经过去了,光明得以回归。病人一成不变的作息中止了,他们像罗马农神节那样,半裸地走在走廊上,吹哨,敲鼓,摇铃,然后选择自己的化装,去参加一场盛宴。薛定谔讨厌这种庆祝,赫维希小姐回来上课的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她抱怨这低能儿的狂欢制造出的地狱般的噪音弄得他整晚都睡不着。而在物理学家惊异的目光里,赫维希小姐把耳环摘了下来,拿到嘴边,从扣针上咬下了珍珠,用裙摆擦了擦,俯身把它放进了他的耳朵。她告诉他,她自己偏头痛时也会这样,让他留着,感谢他为她付出了这么多的时间。薛定谔问她今年参不参加庆典,心里想着她裸着身子、戴着面具的样子,尽管他知道,她从来都不去。她坦言道,她讨厌圣诞节,院里死人最频繁的就是这个时候,连筵席的迷醉和舞蹈的狂热都不能让她忘记这么多的死亡。薛定谔想要回答她的,可她突然往后倒在了他的床上,仿佛有颗子弹射中了她的胸口。“知道我出去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她笑问道,脸上像在发光,“我要喝醉了,跟我能找到的最丑的男人上床。”“为什么是最丑的?”薛定谔问道,把珍珠从耳朵里掏了出来。“我希望第一次只属于我。”她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薛定谔问她,难道她从没跟男人一起过吗?“没有男人,没有女人,没有动物,没有鸟,没有兽,没有神,没有魔鬼,没有生物,没有灵体,没有那个,没有这个,也没有别的。”赫维希小姐一边念叨着,一边慢慢坐了起来,像具尸体渐渐回到了活人的世界。薛定谔再也忍不住了,说她是他见过的最迷人的造物,从她在餐厅里碰过他之后,他就被她彻底迷住了。他们共度的这一点点时间是他近十年来体验过的最大的幸福,只要一想到她,他全身就会充满能量,而回去苏黎世的念头让他十分恐惧,因为他确信她会通过入学考试,马上要开始她的寄宿生活,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赫维希小姐平静地听他说着,眼睛看着窗户;玻璃的另一边,一排无穷无尽的小光点正从山谷蜿蜒而上,去往魏斯峰顶,千万火把随着朝圣队伍的行进和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上而变得愈发耀眼。“小时候,我对黑暗有种无法控制的恐惧,”最后,她说道,“我会整晚醒着,看书,点上我爷爷送的蜡烛,只有天亮了才能睡着。那段时间我身体太弱了,我爸都不敢罚我,那他是怎么解决的呢,他告诉我,光是一种有限的资源,用多了就没了,黑暗就将统治万物。出于对无尽的黑夜的惧怕,我熄掉了蜡烛,但与此同时,我也养成了一个更怪的习惯,我会在天黑之前上床。夏天不难,太阳很晚才落山,我全天都可以利用,可到了冬天,吃完午饭没几个小时就要上床了,而且一年到头,最糟的就是冬至这个晚上。院里就那么几个小孩,会一直玩到半夜,在走廊里跑啊、跳啊,而我呢,得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能去捡他们在黑暗中掉到地上的糖果,用被踩过的装饰彩条编花环。到我九岁的时候,我决定直面我的恐惧。就是在这个房间里,面对这扇窗户,我站着,看太阳坠落在地平线上,快得像被一种超越引力的力量所牵引,仿佛它厌倦了闪耀,要永远熄灭了。我正想钻到被子里去哭去,就看见了路上的火把。我还以为是我的想象呢,因为那段时间,我总把梦和现实混在一起,可随着那些光点越升越高,我看清了那些手拿火把的人的轮廓。只见他们把一个巨大的木雕点着了,男男女女都围着它跳起了舞。我打开窗,听见他们的歌声被山里冰冷的气流给送了过来,无比地清晰。我以最快的速度穿上了衣服,求我爸带我到篝火那儿去。他见我这么晚还醒着,吓了一跳,就把一切都丢下来陪我。我俩一起走了过去,手拉着手,我手心都出汗了,虽然很冷;后来我们每年都会过去,也不管天气如何,我的健康状况怎么样,仿佛这是个契约,我们得一次又一次地续签。而今天,将是我们第一次没有过去。已经不需要了。那团火已经燃烧在我心里,把以前的我给烧尽了。我对事物的感觉变了,我和他人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纽带了,也没有需要珍视的回忆,或是催我前进的梦想。我爸,这个疗养院,这个国家,群山与风,从我口中说出的词句太远了,像一个死了千百万年的女人的一场梦。这具身体,你见它醒来、吃饭、生长、行走、说话和微笑,但除了灰烬之外,它什么都没有剩下。我对黑夜的惧怕已经消失了,薛定谔先生,您也应该这么做。”赫维希小姐站了起来,走向她的房间。她在门槛上定了一秒,把全身重量都压到了门框上,像是骤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薛定谔求她别走,想起身去够她,可还没等他迈出第一步,她已经过到了对面,把门关上了。

那天晚上余下的时间,他耳窝里装着那对珍珠,忘不了女孩把它们拿到嘴边时的样子,咬开扣针时紧张的嘴唇,取下珍珠时晶莹的唾液。供认使他屈辱,失眠让他绝望,他把珍珠又挖出来拿到了手里,开始自渎。喷射的瞬间,他听见赫维希小姐呕出了一串似乎永无休止的咳嗽,他一瘸一拐地跑向了水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恶心。他一遍又一遍地刷洗着那对珍珠,求水流重现它们的光亮,又把它们放回到耳朵里,如今已不是为了对抗庆典的喧嚣了,而是为了阻挡隔壁止不住的干咳,他听了一整晚的咳嗽,都不知道这痛心的断奏是源自他深爱的女人的喉咙,还是他自己的臆想,因为都第二天早上了,他还能听见它,就像漏雨,规则而令人发狂,更有甚者,它像是潜进了他自己的身体,他开始一动就咳,以至气喘吁吁。

他再次遵循起病人的作息。

泡游泳池,裹着毛皮躺在户外,让山间冰冷的空气和桑拿炽烈的热浪灼烧着他的肺;精油开背,拔火罐,和院里的其他患者一起从这个厅走到那个厅。严苛的重复性治疗成了他全部的生活,他却感到了一种安慰。而这一切给予他的唯一真正的好处是,他的脚踝几乎奇迹般地恢复了。很快他就能不用拐杖自己走了,于是他就可以尽可能少地待在自己的房间;这让他轻松了不少,因为他是能听见隔壁痛苦的喘息和呻吟的,清楚得就好像跟她躺在同一张床上。到了晚上,他会去跟另一个女孩睡觉,她是院里泳池的救生员,病人们会付钱跟她上床,赫维希医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白天没有治疗活动的时候,薛定谔会像梦游症患者一样在院里游来荡去,漫步在无尽的走廊里,不去想赫维希小姐,不去想他的方程,或是想他的老婆——这几周她肯定在不停交媾呢,而他却在幻想着一个少女。他想到一康复就要回去上课了,枯燥地重复那些东西,学生空洞的眼神,在手中慢慢解体的粉笔的肌理,突然间,他就像看到了未来所有的生活、一系列同时发生的平行的场景、在所有可能的路径上不断分叉的各种可能性:其中一个分支上,他与赫维希小姐私奔了,共同开启了一段新生活;另一个分支上,他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在疗养院中奄奄一息,淹死在自己咳出的血里;第三个分支上,他老婆抛弃了他,他的研究却开花结果;而在大部分分支里,他还是走着迄今为止的那条老路,维持着跟安妮的婚姻,在欧洲的某所不知名大学教课,直至死神降临。被郁闷击倒的他下到了一楼,来到院子里,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毫无心理准备,外边竟是这样一派荒凉的景象,仿佛有谁把整个世界都抹掉了。原本是湖的地方,周围应该有圈树的,还有远山衬着,而今所见却只是一块巨大的裹尸布,一层雪,这么白,这么均匀,风景的痕迹一点都没剩下。所有的路都堵上了。薛定谔想走也走不了。他只能又钻回到院里,怀着一种难忍的禁锢感与幽闭恐惧。

随着新年的临近,他的健康每况愈下。被发热支配的他不得不中止了散步,转为卧床休息。他的皮肤变得尤为敏感,连被子的摩擦都会叫他难受。只要他一闭眼,就能听见餐厅里勺子的碰撞、游戏室里象棋的移动和厨房中蒸锅的嘶叫。他不仅没有回避它们,还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上头,试图以此淹没赫维希小姐的气息;那小股的空气只能将将钻进她发炎的喉咙,都没法充满她的肺部。薛定谔只想推倒隔开两人的那道门,把那得病的女孩抱在怀里,可他得克制住那股冲动;他都凑不足体力去写下他正式提出方程的那篇论文的标题。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就这么原封不动地把它发表出来吧,让别人琢磨它的意义去,假定它真有什么意义的话。坦白说吧,他已经无所谓了:赫维希小姐每咳一下,他周身就会一阵控制不住的抽搐。这复发现象似乎影响的是整个疗养院,保洁员已经两天没来打扫房间了,而当他打去前台投诉时,人告诉他说,大家都在忙着处理更要紧的事情。今早死了两个孩子,就是薛定谔之前在餐厅里看到的那对双胞胎,吊在赫维希小姐脖子上的那俩。薛定谔无处发泄,只能请他们道路一能走了就通知他,他只想尽早离开。

次日,天降暴雪,薛定谔整个白天都躺在床上,看雪片在窗沿上越积越厚,看着看着就又睡着了。叫醒他的是两记敲门声。他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穿着沾有食物残渣的睡衣就去开门,可门外那个男人的状况看着比他还要糟得多;赫维希医生就像是薛定谔见过的刚从战壕中归来的士兵,眼睛都是浑的,蒙着一层芥子气的雾。这位东道主跟他道了歉,说他房间这么乱也没人过来打理,这是不可原谅的,可疗养院正在经历一场真正的危机。前台已经告诉他了,说薛定谔想走,他现在只不过是来转达他女儿的口信:他有没有可能在临走之前再给她上最后一堂课呢?医生讲这话时,眼睛是看着地的,仿佛他提出的是个罪孽深重、不可饶恕的请求,而薛定谔几乎掩饰不住他的热切。当医生说,他真不想麻烦他,他完全可以理解,他要求得是太多了,薛定谔笨拙地就穿上衣服,说一点不麻烦,恰恰相反,他很高兴有这个机会,而且他现在就可以去,立刻马上,有五分钟梳梳头就好了,都不用五分钟,只要找到鞋子,该死的鞋子放哪儿了!看他跌跌撞撞地绊到这儿绊到那儿,医生面无表情,只有失去了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的人才会摆出这样一张脸。对此薛定谔很不解,直到他看到了赫维希小姐。

她脸色苍白,骨瘦如柴,陷在一大堆靠垫里,它们围着她摆了一圈,像一朵魔花的花瓣。她看着太瘦了,薛定谔不禁自问,难道他俩的时间不一样快吗;就这么几天,一个人不可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吧?她脖子上的皮肤都变透明了,静脉清晰可见,薛定谔都能目测她的脉搏。她的额头上渗着汗,双手因发热而颤抖着,身形似乎缩到了九岁女孩的大小。薛定谔没敢进屋,他愣愣地站在门槛上,而赫维希医生就等在他身后。终于,女孩睁开了眼睛,向他投来了和第一节课时相同的责怪的目光。她对她爸爸说,让他们单独待会儿吧,又叫薛定谔坐下。

薛定谔正要去搬椅子,女孩拍了拍身边的床垫,示意他坐到床上。他不知道该看哪里好,他没法将自己一直梦想的那个女人跟眼前这个对起来。她请他看看她的作业时,他才长出了一口气,她把上次的题给做完了。薛定谔看着那些练习题,而他刚拿起那本本子时,仿佛都理解不了那些数字。他自己给她出的最简单的方程,学校里教的那种,他都解不开,就迷茫到了这种程度。为了掩饰,他找出了其中唯一有点难度的题,请她讲讲,她是怎么得出那个解的。赫维希小姐说她讲不出,解是自己跳出来的,她花了很大力气往回推导,才写出了这些过程。薛定谔坦白说,他以前也有这个毛病,但进了大学,为了满足老师的要求,就抛弃了这个靠直觉计算的习惯,只有到了最近,他才放飞直觉,结果它飞得太远,都找不到回来的路了。赫维希小姐问他,方程有进展吗?薛定谔站了起来,开始来回踱步,讲起了他公式里最怪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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